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笼中雀(第4页)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