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第2页)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拒绝水神娘娘的提议。
不把她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她在开玩笑。
若是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真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神位,还会帮她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相的兵器,哪怕违背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也要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对裴钱为何如此有“眼缘”,更有学问。
作为坐镇一方水土的悠久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仔细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眼前这位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胚,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一日千里。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只是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很好,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她研习占卜算卦,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她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被裴钱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
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
水神娘娘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令人高山仰止,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觉得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一口酒水当场喷出来。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环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极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钟魁在客栈还不如。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
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坛酒,仰头灌了一大口,“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有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我心安处即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想到那些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的怀揣着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后劲可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圣人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端坐在神台上,看似香火弥漫水神庙,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她很多都不喜欢,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碎碎念叨最后,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秀才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女子喝过了酒,都像这位娘娘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给酒气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