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剑来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第3页)

她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因为说了,道理你们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们身边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又无劝化之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个人,我看也是白费功夫。说这些,已经无补于事。重要的是,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点的好人。”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沉默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和顾璨,还有春庭府,不等于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刚刚说你傻,坏都坏得愚蠢,还不承认。”

她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处。

“那边就是一个好人,一样年纪不大,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轻松,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当然,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由着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曾经有过个细节,陈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却浑然不觉,忘记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年纪小,性情淳朴,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

那么在修行之时,竟然还会分心,追随陈平安的视线,望向窗外。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但一样可以解释,因为少不更事,欠缺足够的磨砺,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棋盘上,每一步都慢而无错,就不用多想胜负了,终究是赢面更大。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只管问心无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不得不把话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直白无误告诉曾掖,双方只是买卖关系,不是师徒,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要说曾掖秉性不好,绝对不至于,恰恰相反,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对于师父和茅月岛依旧抱有,反而是陈平安愿意将其留在身边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点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资质轻。

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一个曾掖,能够让陈平安依稀看到自己当年身影的书简湖少年,细细探究,同样经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与顾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与心路历程,原本是陈平安要仔细观察的第四条线。

可是真正事到临头,陈平安依旧违背了初衷,还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抢”和“别人给”的尺子两端之间,找到一个不会心性摇摆、左右摇晃的立身之地。

不过没关系,插手的同时,更改了那条脉络的些许走势,线还是那条线,稍稍轨迹扭转而已,一样可以继续观看走向,只是与预期出现了一点偏差而已。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鲜血淋漓,多半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曾掖这条线,少年的人生,还充满了无数种可能,犹有向善的机会。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会不会哪天遭遇灾厄劫难,结果从醇善之地,流向针锋相对的极端自我,陈平安同样不会勉强。

规矩之内,皆是ziyou,都会也都应该付出各自的代价。

人力终有穷尽时,连顾璨这边,他陈平安都认输了,只能在止杀止错的前提上,与顾璨都做了相对彻底的切割和圈定,开始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个曾掖,又能如何?

陈平安神色恍惚。

当年最早在骊珠洞天,在那座小镇木栅栏门口那边。

门内是个还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门外是蔡金简,苻南华,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那个嚷着要将披云山搬回家当小花园的女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接触到小镇以外的远游外乡人,个个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里边,还有个说过“大道不该如此小”的姑娘。

陈平安到了书简湖。

当自己的善与恶,撞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镜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须要开始承认,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个。

不然只是因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内心排斥自己,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当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阴长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长桥,可是陈平安的本心,却明明白白会告诉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桥就会塌,他肯定会坠入河中。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次转身,这次走神,小泥鳅,给了你两次机会,结果你还是不敢杀我啊?”

她冷声道:“不还是在你的算计之中?按照你的说法,规矩无处不在,在这里,你藏着你的规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隐蔽阵法,可能是那条天生克制我的缚妖索,都有可能。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了,杀了你,我又什么好处,白白丢了一座靠山,一张护身符。”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我道理说通了?”

她满脸讽刺,“那你是不是要说我这种人,是只会拣选自己想要的道理?”

陈平安轻轻摇头。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听。”

陈平安开口道:“你又不是人,是条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骊珠洞天,就不送给小鼻涕虫了,煮了吃掉,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烂账。”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气,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给你与我做切割与圈定的机会。”

陈平安啧啧道:“有长进了。但是你不怀疑我是在虚张声势?”

她摇头道:“反正开诚布公谈过之后,我受益匪浅,还有一个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陈大先生如今是在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举,我可做不到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这边,乖乖的,不继续犯错便是了,反正不给你半点针对我的理由,岂不是更能恶心你,明明很聪明、但是也喜欢守规矩、讲道理的陈先生?杀了我,顾璨大道受损,长生桥必然断裂,他可不如你这般有毅力有韧性,是没办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辈子就要沦为废人,陈先生当真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