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第3页)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得往佛身上剐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
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捻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似地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
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luru,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读书人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洁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
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县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转头望去,浑身酒气的年轻人,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年轻人突然哀嚎起来,“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说到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真要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朦胧的书癫子、痴情种,“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朦胧,晃了晃脑袋,“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当众人视线随之转移,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这么心情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一旁磨墨,陈平安放下一壶酒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醒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副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做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