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第2页)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
隋景澄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是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脸茫然。
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了去宝瓶洲之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以免拔苗助长,只是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闭关一事,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对你一开始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怎么办?”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平安其实看得出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诚不诚心。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
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
陈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
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去往五陵国京畿的路上,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
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市井烟火气。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时分,哪怕是于禄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李槐摇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陈平安,就陪着那个双手捂住裤裆或是捧着屁股蛋儿的家伙,一起走远,那一路,就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
可是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那读书人,也确确实实是不太愿意说我错了这个说法的。
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这么多年过来了,在书院求学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
而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
少。
所以当陈平安先前在一座繁华县城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与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买的衣裙,还买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幂篱。
不算刻意照顾隋景澄,其实陈平安自己就不着急赶路,大致行程路线都已经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入秋时分赶到绿莺国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处湍流河石崖畔,陈平安取出鱼竿垂钓,泥沙转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钓起了一条十余斤重的螺蛳青,两人喝着鱼汤的时候,陈平安说桐叶洲有一处山上湖泊中的螺蛳青,最是神异,只要活过百年岁月,嘴中就会蕴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极为纯粹,以秘术碾碎曝晒之后,是符箓派修士梦寐以求的画符材料。
隋景澄听得一惊一乍。
两人也会偶尔对弈,隋景澄终于确定了这位剑仙前辈,真的是一位臭棋篓子,先手力大,精妙无纰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谈的时候,隋景澄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她觉得当初在行亭那局对弈,前辈一定是藏拙了。
后来隋景澄就认命了。
这位前辈,是真的只死记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罢了。
所幸那位前辈也没觉得丢人现眼,十局十输,每次复盘的时候,都会虚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着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还在一座郡城逛书铺的时候,挑了两本棋谱,一本《大官子谱》,以死活题为主,一本专门记录定势。当初前辈在县城给了她一些金银,让她自己留着便是,所以买了棋谱,犹有盈余。
在一次赶夜路,经过一处荒野坟冢的时候,前辈突然停下马车,喊隋景澄走出车厢,然后双指在她眉心处轻轻一敲,让她聚精会神望向一处,隋景澄掀起幂篱薄纱,只见坟头之上有一头白狐背负骷髅,望月而拜。她询问这是为何,前辈也说不知,见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蛊惑游学士子,这般背着白骨拜月的,他一样还是头回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