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第4页)
两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琉璃仙翁反正是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
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还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位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言语尽兴,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稚童脑袋,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
白衣少年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大可惜载?!”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曾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白衣少年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白衣少年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
见了一位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这位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位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位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
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
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
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车厢里边打盹。
老修士轻声问道:“仙师,那位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老修士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不管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
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老修士后脑勺挨了一脚,那人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老修士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
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给崔大仙师这么一吓,让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的。”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
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