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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不忘(下)祝阿越女儿周岁生日快乐(第2页)

“其二,”赵玖重新盖上纱布,继续正色相对。“朕战前对关西子弟与御营兵马做了许诺,乃是要以军功授田……朕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决不能没了首尾,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处置好,朕什么时候再回东京!”

许景衡认真思索了一下,回头与宇文虚中对视了一眼,便也重重颔首:“既是如此,臣等也无话可说。”

“其三,岳鹏举身为一方帅臣,独领数万之众前突河北,彼处情势如何,咱们一无所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他也自有决断之力……朕以为,将河南的难处给他说清楚,让他自己决断,就不必以朕的名义或者都省、枢密院的名义专门下旨了。”

许景衡犹豫了一下,方才微微颔首:“若如此,怕是他早就收到东京城的意思了,不过臣想以私人名义再写封书信,着快马递解过去。”

“可以。”赵玖点头应许。

“还有第四件事情……”许景衡继续言道。“官家都未问是哪件事情,便要否掉吗?”

“不是朕以白纸封韩世忠郡王,使李世辅袭其父爵位的事情吗?”赵玖终于展颜一笑。“还是朕猜错了,宇文相公一路上并未与许相公说及此事?”

“确系此二事,具体来说乃是李世辅袭爵一事。”许景衡严肃相对。“官家,臣等非是迂腐之人,当日斤沟之约,臣等又不是不知道,韩世忠淮上之功、鄢陵之功,还有此番救驾之功,功高卓绝,忠勇堪比古之名将,封个郡王便也罢了,总比童贯要强!但李世辅一事,恕臣不能应!”

“因为制度?”赵玖也重新严肃起来。

“不错。”许景衡沉声相对。“有皇宋一朝,除崇义柴氏、衍圣孔氏、嗣璞王(宋英宗原支)、安定郡王(赵德昭,太祖次子传承)外,并无袭爵惯例,此例一开必然生出许多无端事来,官家真要赏赐李氏父子,何妨追赠其父南阳郡开国公,再按照正常军功、军职,以食邑与李世辅一个正经的开国公?”

“朕知道这番道理典故,当日宇文相公便这些与朕当面说了……”

“但官家依旧还是如此做了?”许景衡可不是宇文虚中,当面便打断了赵官家。

“不错。”赵玖倒也坦诚。

“为何?”这位都省许相公追问不止。

“朕不好说。”赵玖再度失笑,却又反过来笑问道。“不过,看许相公之意,莫非都省要否了此事吗?”

此言一出,凉棚中的气氛登时又凉了几分。

话说,宇文虚中固然是个性格软弱一些的人,但毕竟是个相公,而张浚虽然素来为官家马首是瞻,但胡寅却不是好计较的,还有一个处置外蓝田首尾过来的刘子羽就更不必说……但为何彼时这几人未能有效阻拦赵玖如此不合体制的赏罚呢?

不是他们不愿,而是他们来到战场上,先帮着赵官家整饬战后庶务,帮着这位官家点验尸首,帮着这位官家处置军中赏罚,亲眼从战后雨中情境里晓得了那日一战有多么激烈,有多么摧天裂地。而经历了那种战场的冲击洗礼,便是资历地位高如宇文虚中,强项如胡寅,也都一时摄于某种情绪,不敢与这位官家强行做驳斥。

一战之后,何止是西军上下争相射雕,便是整个关西大地,似乎也都不敢违逆这位官家丝毫了。

“官家!”

许景衡忽然失笑。“官家可知道,尧山大胜之后,消息传到东京,全城几乎癫狂,都说官家以四十万胜金军二十万,金军全覆,此役堪比光武昆阳大战,官家也是光武再生……”

赵玖也跟着笑了起来。

“等臣走到汜水关,又有人说,官家与完颜娄室对箭,娄室先弯弓搭箭,官家后发,却当面一箭射中娄室肩膀,迫使他弃了弓弩……正所谓‘官家一箭定尧山,将士长歌复汉关’。”

赵玖笑的几乎难以自持。

“后来,臣进了潼关,沿途士民皆传,说官家真龙天子,借的尧山山神之力,待娄室进发至山下,然后官家倾尧山之力而下,使金军数万之众一时崩殂……”

赵玖忽然不笑了。

“臣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以讹传讹。”许景衡也不笑了。“但臣以为,官家此番大胜,虽惨胜,却使皇宋再无垂危之态,并不比光武立业来的差;临阵与娄室对箭,虽不中,其勇气亦足以让天下人再不惧金人铁马,此正所谓天子之弓矢;而临危之时,以天子至尊之身下山力挽狂澜,也足可自比泰山,行泰山压顶之势了!那么此战之后,敢问官家,朝廷之内,大宋疆域之中,你要做的事情,谁又能真正阻拦呢?区区一个袭爵封赏,还只是开国公,都省便是不许,便无效了吗?”

赵玖干笑了一声。

而接下来,许景衡果然正色拱手相对:“但臣只要在都省一日,就是一日不许!因为这不合制度!而且是后患无穷的乱命!此例一开,大宋百余年并无差错的爵位制度便要一朝废弃。”

赵玖再度干笑了一下:“许相公且等等。”

许景衡拱手示意,便肃立在旁。

而赵玖揭开几案上的纱布,却是肃然打开最新一本名录,然后亲自动笔,仔仔细细将御营后军都统制杨惟忠、御营中军统制官翟兴二人的姓名补上,却并未着急合起,俨然是要等墨迹干涸。

就在许景衡以为赵玖要说话的时候,这位官家却又取来两张白纸,将刚才所书两个名字重新写了一遍,却干脆带着墨迹未干的两张白纸直接起身,并朝身侧杨沂中示意。

杨沂中先行开路,赵官家紧随其后,身后宇文虚中等人情知是何去处,自然都肃然随从,便是许景衡也被宇文虚中推了一下,随官家一行人突兀动身。

而未待许久,下午时分,他们便来到距离军营后门其实并不远的一处山腰平台上的工地……之前数万民夫在此,又不缺材料,木质建筑早就成型,此时只是正在给建筑上漆,并有木工雕刻不停罢了。

到了此地,唯一带有疑惑的许景衡也很快释然起来——这是一栋神庙,跟淮上八公山那栋水神庙相差无几。而很快,赵官家的言语也验证了这一点。

“此人唤做侯丹,淮上张永珍的同乡、同袍、旧识,那日便是他斩了娄室,随后战死,所以朕封他做了尧山山神。”步入殿中,赵玖指着正中尚未完成的神像缓缓言道。

“此功可当此享。”许相公当即颔首。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却脸上带伤的军中佐吏上前,拱手行礼问安,却是岭南口音,而赵玖并未在意,只是将带来的两张白纸递上:“交予工匠,朕与许相公要单独聊一聊……”

那脸上有伤的广南佐吏即刻俯首离去,宇文虚中等人面面相觑,也只能后退,一时殿内走的干干净净,只剩君臣二人。

但此时,说要聊聊的赵玖却并未直接开口,而是兀自转入神像之后。原来,神像之后,另有深邃空间。唯独里面开了天井,光线充沛,故此踱步跟上许相公看的清楚,而也正是因为看的清楚,这位都省相公甫一转过来,便当即怔在原地,且失语失态。

无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万,俱为木牌,上书军职、姓名而已。

“许相公应该知道,朕素来不喜欢祭祀。”赵玖此时方才发声。“但这些日子却往此处来了不知道多少次……淮上的时候,士卒多少仓促汇集,许多人死便死了,也无姓名留下;如今这尧山之下,因为西军按籍贯成军,御营军也早已经造册,方才知道许多姓名,但还是不足……所以啊,朕想着,真有一日直捣黄龙了,何妨在哪处显眼的地方,立个大大的碑记?”

许相公废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回过神来,然后未免低声相对:“官家所言自有道理,但这关李世辅承袭开国公何事?”

“自然有关系。”赵玖负手失笑道。“许相公,朕不能忘了这些人……”

“这是自然!”

“朕常常问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拼了命似的保住了这个江山是为了谁?赵氏?可赵氏都在北面,只剩朕一人而已,朕若图一家一姓的享受,不如跑到东南苟且,了断余生。不管你信不信,即便是潘贵妃有了身孕,可朕做了那么多事,图的去还是眼前身后许多人……”

“臣信。”

“听朕说完……所谓,前至三皇五帝,后至子孙千万代,内至己身私情,外至天下黎庶,上至袅袅青天,下至茫茫黄土……公也罢,私也好,朕既然做了这个官家、天子、皇帝,不求千秋万代,但总不能太丢人现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