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雾围城(上)_云(第4页)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高公子,你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口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希冀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炭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地说,“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地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也不许旁人做。”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做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待得实在太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啰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他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他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那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接到人后,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喑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副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在下不便专擅。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工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门房里的几个人都奔出来,一名仆人当先拉开了车门,高绍轩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定睛细看,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只差要脱口叫出声来。只是今日她的装束打扮与那日山间已经颇为不同,穿着一件姜汁黄织锦旗袍,外面又系着浅色的哔叽斗篷,袅袅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华贵。后面跟着女仆,捧着纸匣诸物,倒像是从哪里买了东西回来。
正在怔忡之时,却听到门房的仆人恭敬地说:“少奶奶,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