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远路要弯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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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隔年的麦子和油菜全熟了。
与往年不一样,新熟的麦子与油菜上多出一层橘子皮的颜色。从天堂吹下来的风,跟在一群觅食的麻雀后面蹿来蹿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于前一阵死人太多,像段三国家那样幸免的人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活着的人都穿着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气。往日最水灵的女人也像个呆子,偶尔将弯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麦子或油菜丛中歇口气,俨然就是插在田边地头吓唬雀鸟的稻草人。飞来飞去的麻雀越来越多,不时有大胆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麦把子上。辛苦半年,盼着收获的人们,懒得冲着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东西吆喝。年年都是这样,每到割麦插秧,就将所有力气往心里攒,哪怕有半辈子没见过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没用。那些跟着独立大队离家远走高飞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种方法处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干活的青壮年。现在人少了,要干的活却一点也没少。加上那些颜色深红的麦秆和油菜秆特别厚实,本来可以握着镰刀割两把的力气,一把就用完了。健壮如古树擎天的男人,柔韧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说自己有多余的力气。过去,女人抱着一铺铺的麦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时,顺便发生的各种调情动作,全都见不着了。大家都在低头干自己的活,趁着太阳还是那么好,早上起来一把把地割下麦子,铺在田地里晒一晒,等到天快黑时,再将晒得半干的麦子捆好,一担担地挑进大小不一的晒场。收油菜也是这样,不同的只是到了晒场上,油菜要倒着蓬起来,用最好的太阳晒上一两天。晒场上的麦子比油菜容易招呼,平平地铺在地上,晒上半天就可以挥着连枷照着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麦粒都掉下来了,打麦人就将手上的连枷换成扬杈,一边叉,一边扬,借着太阳滑向山那边时带动的阵风,将麦草和麦粒初步分开。那些抢在独立大队动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脱的富人,和那些虽然没有逃脱却没有被独立大队公审的富人,都拿着大斗大秤守在晒场旁,除了像往年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嘴里又多出一些新鲜的咒语骂词。满脸汗水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敢还嘴,只能理所当然地从麦堆里抓起一把麦子,嘬着双唇,吹去麦芒等杂物,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猛嚼,不时将舌头吐出来,露出白花花的浆汁,然后将饥饿和愤懑一起咽进肚子里。
新麦最香。**军和自卫队要吃新麦,富人们也得让先。第一场麦子打下来,就被段三国按照课税收走了不少。
天黑之际,几个女人被段三国叫到一起,围着一盘石磨,有的用粗眼箩筛筛去麦粒中的沙子皮壳,有的用推杠推着石磨团团转,有的抓过筛好的麦粒一把把地朝磨眼里点籽,有的用细眼隔筛从磨过的麦子里筛出细粉,再将剩下来的颗粒堆在磨盘上,任它们自由地滑入磨眼重新磨一遍。忙到鸡叫,几箩筐新麦变成了雪白的面粉。早就等在一旁的麦香这时也忙碌起来。一盆盆面粉都得从她手上经过,掺上清水与老面,踮起脚来使劲地揉。麦香喜欢新麦磨出来的面粉的气味,揉到最热时,麦香撵开段三国,将上衣全脱了,露着白得晃眼的上身。这时,闲下来的女人们都说,难怪麦香做的麦粉粑好吃,原来是照着**的样子做的。麦香每做一个动作,一对**都要往上翘几下。**翘得太高了,她一定会用沾满面粉的手将它们按一按、揉一揉。到天亮时,一个个新鲜出笼的麦粉粑将四只簸箕堆成了小山。**军和自卫队的人一手一个,就像抓着挺在麦香胸前的两只**。麦香问马鹞子,为什么就不怕她在麦粉粑里下毒,她可是与自卫队有杀夫之仇。马鹞子的脸笑得像麦粉粑一样可爱,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狠心的人。
马鹞子吊儿郎当地说:“只怪麦子割晚了,早十天有这新麦磨粉做麦粉粑吃,我就不会杀那么多的人。”
打了麦子再打油菜。留下秋播的种子,所有的油菜籽都会送进油榨坊。下街口的油榨一响,天门口的厕所也都变得芬芳起来。
趁着这样的气氛,**军说走就走。吃过新做的麦粉粑,闻着新起的油香,自卫队的人和善了不少。每次见到麦香,马鹞子都要笑着叫她用新油炸些面窝吃吃。麦粉粑要凸,面窝要凹。马鹞子说,麦香做面窝时,肯定是将面窝往**上扣一扣,回头再放进油窝里炸,所以面窝才会是周围高,中间低,中心有个圆洞洞。做麦粉粑时则相反,一坨粉揉好后,随手往两只**所夹的心窝上一按就成型了。
“只要你将这样的手艺让我看一眼,还可以继续开饭店。”
“你说错了,我做麦粉粑不是这样的。”麦香示意自己是将麦粉揉好后放进腋窝里使劲夹出来的。
马鹞子再笑时,脸上阴了许多。
割麦插秧,胀死黄牛,香破粪缸!开犁之前,不管黄牛水牛,都会吃上一升没有筛过的麦子。开犁了,不要说富人,就是穷人,也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从油榨坊里弄出几块榨完油的油饼,砸碎了,分成大小不一的块块,塞到黄牛和水牛的嘴里。哄得那些背着轭头的黄牛和水牛,将一片片僵硬的土地犁得春水荡漾。与收获前不同,被犁铧翻得底朝天的田畈里,很容易显出人心的清冷。翻出来的泥土冒着肥沃的黑油,浓浓的钝钝的气味十分醉人。然而,割断金黄、掩埋青绿的土地上,总有摔碎骨头般的创伤。那些因为休耕早早犁过的土地,既没有麦子和油菜的帮衬,又没有新犁的油光,雨雪风霜打在上面的疤疤点点、要烂又没有完全烂掉的陈年水稻蔸子,全都历历在目。
按田亩算,当了镇长的段三国还是穷人。犁完了自己家的田,段三国又将铜锣提在手上,顺着河堤叫喊:“开春的田,新媳妇的脸,若是田也犁得好,插秧胜似搞皮绊(注:搞皮绊,即男女偷情)!”等不到天亮,就有人爬起来,沿着田埂去看水深水浅,顺便拎起挂在每道田埂放水甽上的竹筐,看看有没有追着春天产卵的鲫鱼或者鲤鱼。青蛙不分日夜地乱叫,想着要下田的人还是能准时起来。在前后差不多的时间里,临街的前门与邻近田畈的后门全开了。隔着田,隔着水,就听见挂在放水甽上的竹筐里有鱼儿在蹦跳。段三国家的竹筐里也有鱼儿在跳。“从去年下半年到今日,天门口就没有女人生孩子,这么多的鲫鱼,给谁发奶水呀!”朦胧中近处的几个人正在说话,有人叫起来:“我这筐里接了好几条鬼鱼!”天色又亮了一些,原先看不太清楚的东西基本上能看清了。眼见用竹筐轻松捕获的鱼儿多半是红鲫鱼,早起的男女免不了有些心惊肉跳。天门口人从来不吃红鲫鱼,如果有人在西河里见到红鲫鱼,哪怕只有一条,全镇的人也会跟着闹心慌。天门口人向来视红鲫鱼为鬼鱼。任何一条鬼鱼的出现,都会附着一个冤死的灵魂。如此多的鬼鱼一齐出现,人人都能想出它们的来由。大家将竹筐倒过来,凡是红色的,不管是鲫鱼还是鲤鱼,一概丢进水里。秧田里养不大鱼,鬼鱼也不例外。一旦插上秧,就得堵上放水甽,不让水过路,也不让水流走。秧苗封行后,留在田里的鬼鱼就会被飞长的蚂蟥叮住腮帮,一点点地吸干血,死的时候就成了普通鲫鱼。
鬼鱼带来的不快憋在男人心里,又能变成几分力气。接下来就要搭田埂。男人用高起高落的挖锄将好好的田埂挖下半边抛进田里,再用扒锄从田里大块地扒起新鲜泥巴搭在田埂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将挖田埂比做给女人脱裤子,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将搭田埂看做给女人穿裤子。新鲜泥巴的柔软顺着长长的扒锄,从田埂爬到手上,从手臂爬进心里。往年的这个时候,围绕田埂的话早已说开了花。没有一个人吝啬,大家都将自己的妻子挂在嘴边上,一会儿说新搭的田埂比妻子的腰还圆,一会儿又说妻子的屁股没有新搭的田埂撩人。做妻子的总是有机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们会佯作恼怒:“这不好那不好,为何不叫田埂给你们生儿子。”隔了一年,一样的季节又来了,该说的话没有人说,该笑开花的时候没有人笑。
将灌过水的田盘得像镜子似的男人,终于有空坐在田头,一手掇着一把大茶壶,一手拿着一尺多长的烟杆,看着女人们弯弯的腰,蜻蜓点水一样将秧苗插下去。被孝衣包裹多日的女人,一点也不犹豫地将自己脱得半光。没有了粗针大线缝成的孝衣,女人一个比一个动人,宛若蜕完最后一次皮的大蚕,屁股向上顶着了天,胸脯朝下挨着了地,中间一段被风吹得时隐时现的细腰,让男人看清了也像没看清。除了自己的妻子,男人还看别人的妻子。一年一度,只有这个季节,女人才不会计较男人的话。段三国家的田不多。几天不见,他那双胞胎女儿丝丝和线线就丰满了许多,段三国的妻子领着她俩站在被富人家的大田大地挤得弯弯曲曲的一小块水田里,手里的秧把子还没解开,那块水田就像要收获了一样,勾住远近不同的各处男人的目光。三个女人一片花。线线不胖,却也不瘦。金银花一样的腰最爱惹露水,没有风也会晃晃悠悠。顺着细腰高高翘着的屁股仿佛一朵开了瓣的桃花。丝丝不瘦,却也不胖,身子正中那一段早早地长成了要开还没开的牵牛花。说不上最耀眼的是哪一处,无论有意无意,它们都要搅得四周都是眼睛风,就像开在路边的一树月季,满天星一样的许多花儿,都是为了烘托开得最高的那一朵。傍着两个女儿,段三国的妻子越发显得胖墩墩的,男人胖了都没腰,何况女人。插秧的情形却能生出新奇。只要能插秧,石磙也会变出腰来。为了插秧,段三国的妻子用石榴花另做的一副腰,浑圆而结实,怎样看也不比丝丝和线线逊色。这么肥大的屁股应该专生儿子,为何只生两个女儿哩!看了个够的男人,像喜欢牡丹一样喜欢它。
段三国当镇长也就一个月时间,一向让人看不上眼的妻子女儿,全都光鲜起来。
段三国只看别人家的女人。他在田畈上走来走去,一会儿说这个女人脸不大,屁股却像磨子,一会儿又说那个女人的身子长反了,别人是腰粗脖子细,她却是腰细脖子粗。没闹暴动时,这些话都是常守义爱说的。常守义跟着独立大队去了别处,如果段三国不说,就没有人说了。女人在田里插秧,她们喜欢有男人在旁边说笑。插秧时的女人没有不可爱的。除了秧田里的蚂蟥,谁也看不见那总是让人评说的脸。不好看的女人终于有机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惹人注目。藏起了眉眼,男人反而更容易感受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的韵味。临近中午,天上下起了阵雨。女人从田里爬起来,躲到已经长满绿叶的木梓树下,还没将淋得透湿的衣服整理好,随风来随风去的阵雨就停了。回到田里的女人更让男人看不够。挨了雨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映现出女人的肌肤。穿过云层的阳光落在上面,所有与插秧密切相关的身段,随着反跳的光泽一齐激荡起来。心安理得的男人越来越不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盼着天黑,盼着收工,盼着家里烧起一锅热气腾腾的水,倒在洗澡的木盆里,让因为插了秧才敢指使男人为自己搓背揉腿的女人柔软地坐在上面。段三国家的女人最早从秧田里起来,阵雨淋湿的衣服早已干了。段三国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他的妻子,再往后,丝丝用手搭着线线的肩,线线用手挽着丝丝的腰,虽然也在往家里走,四只眼睛却还留在秧田里。趁着插完秧的兴奋,段三国旁若无人地说,他已经想好了,丝丝要嫁个好人家,线线要嫁个好男人。段三国这样说话时,田畈上有名无名的花儿都在灿烂地开着。
插秧的日子拖也拖不长。刚插下的秧苗是绿的,隔上一夜就黄了。挨过三五天,秧苗重归嫩绿的那天夜里,一声重响低低地滚过天门口,像是约好了一样,大家一齐松了口气。自卫队的人也觉得不必奇怪,一样的劳作,一样的春天,难道就不能做个相同的梦!天上起了阴云,早上就该出来的太阳,直到中午才露了一下脸。
就在这时,马鹞子的脸色变了。有人看见杭家废墟上插着一大把烧剩的香头。被炮火烧焦的屋梁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天杀马鹞子!
马鹞子看到这些时,段三国就在他的身后:“只顾插秧,忘了记日子,杭大爹满七七了!”
马鹞子拔出手枪,将五个字打得满地乱飞。
听到枪声,正在用麦秆编着辫子的线线,从墙角那边探过头来:“独立大队的人又没来,你打什么枪,返青的秧苗会被你吓得不长了!”
三根细麦秆在线线手里舞成了一团花,怒气冲冲的马鹞子忽然温软下来,他将线线的手看了很久。线线不看他,也不看细麦秆,直到某根细麦秆快编完了,她才睃上一眼,从挽在手臂上的布袋里抽出一根细麦秆添上去。三根细麦秆轮换着编出来的辫子只能做女人戴的草帽。给男人编草帽,最少要五根细麦秆。马鹞子看出了神,像是从没见过瘦得如此好看的女人。他要线线给自己编一顶用五根细麦秆编成的草帽。
马鹞子再次情不自禁地夸奖线线,长得就像返青的秧苗。
黄昏来临后,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天空充满彩霞。割完麦子插完秧,闲下来,天门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会开始编草帽。家家户户都有三五根细麦秆舞来舞去的窸窣声。独立大队杀一次,自卫队又杀一次,少了一百多人的天门口显得格外安静。夜幕越来越深,住在下街口的人能听见段家姐妹俩在那里数数。线线每数一个数,就会说这个人是独立大队杀的,轮到丝丝时,每数一个数就会说这个人是自卫队杀的。她们是在数天上的流星。月亮还没出来,天上的流星很多。刚刚数到一百一十,段三国就不让她们数了。再数下去,万一天门口再死人,大家肯定会怪罪她们。
段三国提着铜锣出门时,妻子又劝他,就按马鹞子说的,找个保丁专门打更。段三国嫌她多嘴,先前的马镇长为什么会遭杀身之祸,就是因为有自己替他打更,符合了傅朗西他们宣传的所谓剥削人压迫人的条件。
段三国的锣声一响,天上就开始往下掉露水。
返青的秧苗非常焦渴,忙碌了一天歇下来饮水的水牛,也没有它们厉害。水牛只能将一座水塘、一条小溪喝得呼呼响,秧苗渴了,每喝一口都会吸走人的一丝心血。天亮后,木梓树上长长的花穗长得更长了,尽管它们一天比一天开得茂密,却没有蜂蝶飞来舞去,从早到晚,只有一团团的蠓子在上下盘旋。秧田里的水还在闪烁着,一片片交错向上生长的秧叶总在摇着身子,像人一样躲着那些铺天盖地的蠓子。到了炎热的正午,漫天而去的蠓子是从焦渴的嗓门中冒出来的一股青烟。夜里降下的露珠早已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从木梓树最高的枝杈到紧贴水面的秧蔸子,全是毫无阻拦的蠓子肆意张扬的地方。秧田里水的气味、泥的气味都被淹没了,从潮湿的西河里吹上来的空气都变得毛茸茸的,干涩的蠓子气味无所不在。段三国的妻子正在给秧苗薅草,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每次拍打完了,还要摊开巴掌给女儿们看。丝丝和线线的脸上也有蠓子。就像所有没有出嫁的少女,她们不会因为蠓子而打自己的脸。只有出汗了,丝丝和线线才会将手伸到自己脸上去,轻轻揩下来的汗珠里泡着几只已经淹死的蠓子。男人们不插秧的理由是自己腰太硬,弯不下去。男人们不肯干薅田的活也是有理由的。男人的脚像斧头,砍树都行。不比女人,温软的脚掌,在秧蔸上蹭一下,秧苗就会变个模样。天门口的女人多年前就不缠脚了,她们用下田薅秧,换得这项肉体的自由。没有出嫁的少女,脚底有股香气,薅到哪里,哪里的秧苗就会疯长,满满一田水,只够它们喝两三天。在早上,也可能是在黄昏,田畈上静静的,连风都没有一丝,烟雾一样的蠓子突然往起蹿,蹿得高的时候,甚至会超过最高的木梓树顶。那是秧苗在拔节。有露水的夜里,细心的女人也能听见这声音。它和露水的声音差不多大小,露水的声音向下坠,秧苗拔节时的声音则是朝上飘。那些一到夜里就将耳朵贴在地上睡觉的狗,时常被秧田里的声音惊得伸长脖子。
春夏之交,什么都在长。丝丝和线线这样含苞待放的少女,听到的声音更多。哪是风声,哪是人声,哪是梦呓,哪是亲昵。却不敢听得太细。恍惚之际,她们会翻身掀掉压得自己吐不过气来的薄被子,迎着轻柔的月光,将那刚刚发育好的身体紧紧顶在窗台上,喃喃地冲着水色越来越少的田畈说:烦死人,真是烦死人!月光里的露珠滴滴作响,少女们的心事长得更圆了,秧苗借着风势踮起脚后就不再缩回去。
这么好的季节,扁担插在地里,也能开出花来。
有好雨好风,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终于封行了。曾经因为收获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来。天气正在变热,女人们高高地卷起裤腿,将雪白的半个身子掩进秧田里,任由长满锯齿和绒毛的叶片摩摩擦擦。薅完这遍秧,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等着秋收的到来,哪怕是最热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里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有锯齿和绒毛的秧叶丛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飞。只要下了田,没有哪个女人的大腿不被划出纵横交错的伤痕,伤痕上堆着从蛾子翅膀上掉下来的块块粉尘。女人在前面薅秧,男人背对背地跟在后面,从斜挂在肩上的箩筐里一把把地抓起草木灰,让它扬扬撒撒地落在秧苗上,既为除虫子,顺便也壮壮秧苗。不管大腿上如何痒,丝丝和线线都会忍着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国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给自己抓痒时,还大声说着常守义的事:如果常守义没有上山打游击,一定又要追着屁股说这个是扒灰佬,那个也是扒灰佬。段三国的妻子以为别人会跟着笑,等了一阵,周围的人竟然默默无声。
“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老想着常守义!”段三国转过身来大声呵斥,同时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顺风,草木灰飞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身上,其余飘到两个女儿身上。女儿们埋怨段三国,当镇长还不如不当镇长,往日请不起帮工,还能嘴上说说,今日连说说都不能了。这一次段三国没有用草木灰,他将一棵稗子连根带泥扯起来,越过女人们的头顶,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国不骂别的,只骂她们眼睛不对光,说是薅了三遍,还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长在田里。
隔着一块田,麦香搭上了话:“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时的粮食都在野地里长着,想吃什么就摘什么。”
“快莫这样说,碰上爱追根究底的人,问你这样深奥的学问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国小声劝阻反让麦香的话变得更多:“是傅朗西说的又怎样,我又不是聋子,听一听还不行吗?”
“那好,就当我是在追根究底,我问你,天门口上千号人,为何别人都没听到这话,就只有你听见了?”
麦香被问住了,从此再没做声。
段三国也不多说,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这天黄昏,自夏收开始的农活不声不响地做完了。天门口的男人和女人拥进西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干净。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对上游,捧着凉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浇到头上,有的趴在河里,双手撑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让身子随着流水汰来汰去。河里的大小鱼儿都吓跑了,只有那些永远长不大的沙狗头鱼,还在人前人后嬉闹。沙狗头鱼喜欢往河沙里钻,女人们看见后,将双手插进河沙里,拖沙带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几次,只有一条不到小手指长的沙狗头鱼被扔上了岸。相隔不远,屁股上没有一丝棉纱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们将几棵已经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软中夹着粗粝的根须,细致地擦着自己的身子。高兴时,还会冲着下游叫喊,让女人们也试着用稗子擦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应,男人就会自说自话:男人那从不受累的肚脐眼也糙得像是麻骨石,当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长得像豆腐,真要爱惜她,就得天天晚上用舌头舔。正说着,女人们像受了惊的鸭子,轰地从水里爬起来,纷纷跳到岸上。是一条水蛇从西河右岸下水,游过流速很慢的中流后才被发觉。水蛇也受了惊吓,半转身,昂着头,飞快地向下游游去。几个胆大的男人踩着浅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这一段只有水和细沙,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着。空着手的男人只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头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劲撑着竹篙的牌公佬。追了一阵,流水在笔直的西河转了个急弯,留下一座深水潭。水蛇毫不耽搁地游进潭里,追赶的男人只好望洋兴叹。段三国的妻子嘲笑这几个男人,大声问他们将死蛇夹在胯里做什么,天门口只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着独立大队跑了,没有她来抢,别人闻都不会闻。没有打着水蛇的男人,光着身子嬉皮笑脸地往女人堆里走,躲在最后的丝丝和线线羞得捂着脸哭了。
转眼之间,西河里就哭成了一片。十几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段三国十分不满地骂她们是骆驼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会笑,男人死了那么久都不伤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没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去寻快活,偏要往死里哭。别人都歇下来了,麦香还在那里止不住地嚎啕。别人哭时,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丈夫的名字,还要哀叹往后那拖儿带女的日子怎么过。麦香将手死命地往河沙里插,将头死命地往河沙里钻,隔好久才会大吼一声:“我的天啦!我的地啦!谁来给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渐渐走光了,段三国一家也要走。
趁着没有别人,段三国贴着麦香的耳朵说:“我明白你是心里有事痒得难受,我想帮帮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麦香还没做声,段三国的妻子先叫起来:“你说过,你不会学别的镇长!”
话没说完,段三国的耳光就甩在她脸上:“莫以为身上比男人多个眼,就了不起,其实你屁事不懂!”
段三国的妻子捂着脸将话题扭到一边去:“你的宝贝女儿长着耳朵哩,你这样说话像个做老子的人吗?”
吃罢晚饭,段三国拦着不让丝丝去泡茶,说是留着嘴巴上麦香家喝去。已经进了厨房准备煮猪食的妻子,几步退回来非要跟着段三国。段三国不同意,只肯让丝丝跟着去,还说:“马鹞子一定会来的,你得留在屋里看家!”
段三国要丝丝脱下刚换的新衣服,将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国的妻子不明白,丝丝已经十六岁了,再穿那种破衣服,做梦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去。段三国不让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丝丝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他心里有数。段三国带着换上一身破旧衣服的丝丝不声不响地摸到麦香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