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第5页)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闻听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边抱歉错怪了张郎中,一边又指向药方:“这味药叫乌爹泥,若是再望文生义,那就应该是黑发老头脚趾缝里的臭泥!”屋里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话逗乐了。
“人脚趾缝里的臭泥还真是一味好药。对不对症是一个问题,就算对症了,我也不敢给您老用这种药,虽说是药无贵贱,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让您吃这样的药,别人不骂,我自己也没脸再行医点药了。这味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罗、老挝诸国,后来云南等地也能造。据说是将细茶末放入竹筒,将两头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烂泥沟中,只要竹筒不烂,时间越长越好,取出来后,捣成汁,再经过熬制而成。块小而且润泽者药力最好,块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这个药方里,是取其清上膈热,化痰生津的功效。”
来了兴趣的张郎中变得口若悬河。天地之间万物皆可入药,能治病的还有白蚁泥、白鳝泥、犬尿泥、驴尿泥、粪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属于土,同属的还有猪槽上的垢土、墙上的古砖土和寡妇床头上的尘土。说到寡妇,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对看了一眼。张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说得更仔细,不论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疮,只要用寡妇床头上的尘土和上麻油涂上去,睡一觉就会好。
“你这药用得太怪,有股邪气!”梅外婆正在郁郁地说话,雪蓝掇着笔墨进来了,“我不想与什么同寿,只想有力气写几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笔,雪蓝连忙将墨蘸好交给她。梅外婆写好了信,摊在桌面上。认识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并不是感谢邓裁缝,而是要邓裁缝想办法告诉那位二老板,有个名叫阿彩的女人离开天门口来到武汉,十有八九是想公报私仇,请他小心为是,能化解当然好,做不到这一步,就得找别的活路。
常娘娘没有看清楚,她是从雪蓝的小声念叨中听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没有往日紧,说了一句还想说第二句,连三带四地还有五六句:早两年梅外婆就说过,无论闲事还是正事,看见了也要像没看见,非得有人来管一管那也是雪柠的事,自己已经成了老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带有深山沟里烂木头的气味。董先生说书结束时总要打一声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过了,好比听说书的人走在散场的路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画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开明,以为儿女们没有长大。就凭眼前这封信,说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还是轻的,说重一点就等于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势,乙就满地逃命;乙得势,甲便抱头鼠窜。你来我往,哪怕败得再狠,也是对方的一种制约。今日情况完全变了。与抵抗日本人时相比,国民**这一次说自己在有计划地向大后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耻。兵败如山倒,谁见过山倒了,还能重新扶起来?在董重里的说书里,那个叫共工的人战败了,一头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广大的女娲也只好捡些石头扔上去补补窟窿。说一千,道一万,这时候向遥远的武汉通风报信,一旦被发觉,是不是祸很难说,但肯定不会是福。
常娘娘一辈子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梅外婆边听边点头,她承认,常娘娘没有说错一个字,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过错,眼看有人大祸临头,不能不做声。
梅外婆将信交给柳子墨,请他找一个合适的送信人。然后将话题转向张郎中:“我也为自己开个药方,请你帮忙看看。”说着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当归。
张郎中盯着当归二字,好半天才开口:“您老用这种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该走了。”
“张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归是药但又不是药,对吗?”
张郎中只顾往门外走,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雪柠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个人在大门后沉默了一阵。
雪蓝说:“可惜我们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雪柠说:“莫瞎说,张先生很高明,梅外婆会变健康的。”
柳子墨说:“被梅外婆看出来,往后让她吃药就更难了。”
“梅外婆比我们还清醒,她明白时间不多了,当归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而是一个事件和一种心情。老人家的情况虽然很差,却也算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防着点,说不定一阵风吹上身,大限就来了。”张郎中说话时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柠心里一痛,眼眶马上就湿了。
一二一
夜里梅外婆用腊雪煮水泡谷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别早。
梅外婆如此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梦非梦中回忆雪柠尚未出生时家中的情景。这是梅外婆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大家觉得应该满足在梅外婆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
雪家人虽不好茶,对茶的了解并不缺乏,何况身边还曾有一位对待茶如同对待自身美貌一样的小岛和子。雪柠选出两把紫砂壶,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腊雪,小的放入谷雨茶,等着承接烧开后略微放凉的腊雪之水。雪柠掇着腊雪煮水泡的谷雨茶,请梅外婆喝。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说话但又没有做声。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说:“今日这茶像是圆表妹泡的!”对腊雪煮水泡茶记忆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软禁的那几年里,柳子墨始终记着梅外婆说过的话,平时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谷雨与白露两个节气,必定要去春满园旁边的茶馆里,要一壶用腊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细细地品尝。在他的感觉里,眼前的茶与茶馆里的师傅所泡的茶毫无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气质,还要胜过几分。梅外婆尝不出来也罢,说它类似圆表妹在妓馆里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让人太难过了。雪柠拦住企图坦言相告的常娘娘,并在另一个场合里要所有人都记住莫做蠢事:“不要让梅外婆晓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这一天是白露,是腊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记得这种与茶相关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显。雪家人越来越担心张郎中说的那句话,惟恐有风吹着梅外婆,非是正午,决不开启任何一扇窗户,必须进出时,人人都会侧着身子,使门的开合程度尽可能小。一片过早落下的枯叶翻过紫阳阁高高的瓦脊,扑通一声掉进院子里,正在回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为要刮大风了,急忙地将大大小小几十扇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这才去向柳子墨求证。听柳子墨说近几天气候相对稳定,不会出现大风天气,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来。
天上白云果然很稳定,已是傍晚时分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窗外霞光满天,屋内风平浪静。
上武汉进货的伙计回来了,并且捎回几件新做的旗袍。风尘仆仆的伙计顾不上休息,就说起邓裁缝告诉他的阿彩前后三次去旗袍店里的情形。
第一次去时,阿彩带着紫玉。邓裁缝以为像紫玉这种女干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柠的那种旗袍,而且还要红色紫色各一件。
约好拿旗袍的那天,还是她俩同行,两个人将邓裁缝的手艺夸奖一番,阿彩突然问起春满园的事。局势稳定之后,春满园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当两夜用,才能既让那些排队等着上台演戏的艺人满意,又让那些手里拿着钱却买不到票的看戏人满意。就在这时,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后转的二老板,却连个招呼都没打,说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个鬼,无影无踪地不知去向。邓裁缝对阿彩说,自己确实听到一点风声,在春满园做事,就是大老板也会莫名其妙地得罪某个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埋在店铺底下,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邓裁缝为什么后来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去了**。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