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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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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第4页)

柳子墨的愤怒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觉得惊奇。一天到晚枪不离身的北方人哪会容许这种嚣张,指着面前的人要柳子墨问问,谁曾将他的天气预报当成正经事。柳子墨没有问,而是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如果不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气象研究进行下去,那就请他们干干脆脆地来一枪,而不要如此损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说的任何话都是废话,它产生的震惊全在雪柠和雪蓝心里。

“本日各类观察资料因遭遇文明之灾难故缺。”柳子墨在气象日志上痛苦地写下这段文字后,再次冲向门口,厉声责备,如果真想让天门口的穷人当家做主,那就应该明白,一场没有预计到的暴雨,摧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园;一场没有防范的大旱,晒干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终于得到一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回答:镇反委员会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毕露,面目越狰狞越好。

寒潮带来的冷雨还在空中飘荡迟迟不肯落下来。如果有太阳,这时候的屋内应该很亮堂了。惟一能够自由进出的雪蓝从圆表妹那里听说,昨夜雪蓝走后,杭九枫与那几个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间达成一致,对雪家罪恶的认识,还要从帝国主义走狗帮凶等方面加码,而且决定,立即派一镇骑马赶到县城,打电话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圆表妹没有说明一镇要请示什么,在雪蓝的追问下,圆表妹只说他们是在执行不得不执行的新政策。

雪蓝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杀人了,才会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

“再不向傅朗西报告就晚了。董先生说了,傅朗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县,将你的自行车要回来,也到县城里去打电话。一县会给你的,他喜欢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没有不准的。你要听我的话,看见一县,过场水词一概不说,过门曲子一律不拉,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喜欢,就让他将自行车推到凉亭,你在那里等他。到时候,我在凉亭后面躲着,你哩,多说点好听的话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给他一棍子,你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说一县,就是杭九枫也会成为碗边的几粒剩饭。”

雪家的浮财已经张榜公布了。小教堂前面挤满了人。

一二八

憋着一口气走进九枫楼的雪蓝说:“我在凉亭里等你!”

雪蓝以为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凉亭,被河边更冷的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问一县是否喜欢自己。圆表妹急了,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在渭河边等上几十年,就算雪蓝有那样的好运气,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就在圆表妹竭力劝雪蓝再去一次时,左岸上红光一闪,一县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来了。

寒潮流行的时刻,左岸上的凉亭成了一座风洞,雪蓝迎着北风,大胆地望着一县步步走近自己。一县的样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凉亭,脚下也不减速,嘴里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哼唱着。躲在凉亭后面的圆表妹禁不住笑了一声。处在上风方向的一县听不太清楚,以为是雪蓝在笑,顿时方寸大乱。

“我晓得你想要自行车。”一县话没说完,先是右脚在自行车的踏板上绊了一下,紧接着左裤脚又被卷进链条里,站在凉亭门口无法动弹。雪蓝赶紧走过去,蹲在一县面前握着自行车踏板倒摇了几圈,将卷得死死的裤脚退了出来。雪蓝直起腰来的那一刻,额头几乎碰上了一县的下巴。雪蓝不仅没有退,一县想往后退时,她还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从凉亭后面绕出来的圆表妹,咬着牙,将手里的大棒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县的头正要砸下去,雪蓝突然扑上来抱住一县,嘴里叫着:“不要这样!”

圆表妹站在一县身后,举着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县转过身来夺过木棒:“像你这种样子还能打我的闷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柠和柳先生。”圆表妹心有不甘。

一县以为雪蓝和圆表妹是想绑自己的票。他说:“不说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肠就硬似铁,不会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换。”

“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做,我们只想打晕你抢走自行车。”雪蓝将与圆表妹谋划的向傅朗西报信的方法和盘托出。

一县轻蔑地拍了拍自行车:“女人就是女人,有这么晃眼的东西,你过得了路上的关卡?”

一向有主意的圆表妹也苕了,东看看,西看看,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蓝反而格外冷静,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却不好往外说,唇齿未启脸上已红透了。她将圆表妹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一阵。听着听着,圆表妹也乐了。

“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刁难你吧?”圆表妹问一县。

一县想也不想:“敢刁难我的人还没屙出来。”

“那就好,雪蓝害羞,要我替她请你坐在这儿。”圆表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车的货架上,“她在前面骑,你在后面坐着,这一路下去,会让许多男人羡慕死!”

一县的脸也红了:“我很重,她带不动的。”

“你没有去过武汉,没看到外面早就开化了。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骑着自行车,让男人坐在后面。雪蓝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悬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怜香惜玉。等到她实在骑不动时,你也可以跳下来,扶着货架帮忙推一阵。”

圆表妹边说边做给一县看。好不容易将一县劝到货架上。早就骑上自行车的雪蓝,使劲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汤铺,坐在货架上的一县,才开口说话。一县要雪蓝莫怕,有人拦截时,只管往前冲,有他在,那些家伙不敢开枪。火红的女式自行车一出现,就在汤铺引起轰动。必须经过的那条街很窄,一县从雪蓝身后伸出头来,吆喝着要那些挡路的人立即闪开。眼看就要驶出街口,忽然冒出几个拿着步枪的人。一县拍着雪蓝的后背连连催促,要她用力往前冲。雪蓝没有听,对方将步枪一横,自行车停了下来。

一县气恼地跳到地上,恶声恶气地说:“好狗不拦路!”

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一个人,是县城茂记绸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茂记绸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筒:“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杀人,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太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