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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世上竟有如此奇人?(第2页)

  陈平安当然只会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它,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等到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始终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擦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

  当年一次在小巷,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嘴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衣角,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自己的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擦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陈平安哪怕是现在,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却带走了杯中水,其实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会哪天守不住家业,又会哪天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想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

  等她邻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乡当年。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老妪佝偻身形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